微·虚构 郝婷婷:爱

时间:2024-02-28 来源:蓝狮在线注册-蓝狮在线平台-蓝狮登录首页

  郝婷婷,生于1985年,陕西延安人。2019年开始小说创作,有作品散见于《延河》《青春》《四川文学》《黄河文学》《小小说月刊》等。

  孩子躺在她身侧睡得正沉,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凝滞的酸涩味。它混合了奶粉、中药、疤痕软膏和尿布片上散发出的气味。这些味道来自她和身边不足百天的女儿身上。她的腰间裹着束腰带,上面布满了斑驳血渍,她摸了摸腹部刀口的位置,一想到不久前这里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便使她心慌。

  她靠在鹅黄色床头软包靠垫上,重新捧起手中的书,遮住半边脸,同时朝丈夫望去,丈夫正坐在床尾对面的棕色书桌旁埋头读书,同时手指间夹着一根铅笔,替换了香烟。桌灯的光晕在书桌四周散发出一圈渐弱光亮。中间最明亮的地方藏匿了他的背影。她望向他的目光像一把黑暗中疲惫不堪而满怀幽怨的刀,刀尖直抵他的后背。伴随着一声粗大笨重的鼻息声,丈夫忽然将手中的铅笔扔在桌上,又将书重重地倒扣在桌面上。她思忖难道是他感受到那把刀的淫威?于是,房间里除了他们之外的所有东西忽然紧张起来,像不安的旁观者静待一场纷争。床、壁柜、桌子、椅子、灯一边屏气凝神一边沉思默想。他们沉默,继续沉默,长久的沉默终于伴随着丈夫重新翻转书时发出的清脆响声,使凝滞的空气和停驻的时间也松了口气,暂时获得了解脱,重又开始流动,向前,一呼一吸。

  他们的生活不自觉分成了两半,一半蛰居在地面上,是柴米油盐的现实生活。在这里他是她的丈夫,孩子出生,醒来,啼哭,需要奶粉,需要他们,正一天天长大。丈夫上班走上手术台,严阵以待,头脑冷静,思维缜密。下班按时回家,她为他端上丰腴可口的饭菜。房子不大,他们每月按时还贷,厨房和卫生间有太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一间卧房足以摆下双人床,婴儿床,书桌,椅子。另外一间客房住着丈夫的母亲,她待长辈谦卑恭敬,婆媳虽在同一屋檐下但也相处和睦。

  她定义的另一半生活悬浮在空气中,连接着一个虚无,遥远,不切实际又甘之如饴的精神世界。他们谈论所有不切实际,无关痛痒的话题。

  “我觉得那个思想家并不爱女仆。”她放下手中的书,故作轻松地说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他。“他们在一起时思想家总是一言不发,时刻游离在自己的思绪中,女仆在一边紧张不安地猜想他在想什么,这是爱吗?”

  “吸引思想家的可能是女仆身上具有的思考价值。这种价值建立在理性之上。他随时审视揣测她,也因此才会陷入自己漫无边际的思绪漂游中从而忘记了眼前人的存在。”

  她沉思在他的话里,在想理性的爱是什么。在她的认知和体验中爱应该充满激情和幻想。

  她突然放下书,身体向胳臂的方向倒下,头枕在胳膊上,合上眼皮,想就此沉沉睡去,永远不再醒来。在床头灯照亮的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她微微睁开眼又朝丈夫的背影望过去,在那一团漆黑的轮廓中,她想象他稀薄的头发,额前几条恼人的皱纹,目光炯炯的眼睛,微微上扬的嘴角牵动起一丝过于矜持的微笑。她同他就这样在静寂的虚无中四目相对,她灼灼的目光如同一根长长的线已将他同自己穿在一处。

  她觉得此前的危机似乎暂时解除,她暂时获得了某种安全感。一种建立在表面的言谈氛围之上的和谐。每当他被现实逼迫到不得不面对实际问题,不得不被迫听到从她心底发出的声音时,丈夫总是从容不迫、理所当然地选择装聋作哑,或是用另一个话题替代,有时他们一起逃遁、回避,任凭之前的问题在时间的河流中缓缓滑过,然后沉溺其中,继续埋伏在生活的最深处。

  谁也没再说话,像是刚才还穿在同一根线上的音符突然断裂,但余音还在。她的面孔在床头灯的光晕中显得愈加暗淡模糊,表情透着阴郁和温怒。她重新坐起来,挺直身子,凝视着他。

  夜里,孩子两小时啼哭一次,母乳不够,需要喝奶粉,他们商定好,凌晨一点、五点由她起床为孩子冲奶粉。三点、七点轮丈夫。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丈夫七点给孩子喝完奶粉,正好出门上班,驱车半小时到单位,时间刚刚好。但现实却是,她总是在夜半时分该沉睡的时间段里醒着,凌晨一点,孩子刚刚喝完奶粉睡着,三点轮到丈夫起床时,她仍然醒着。四点半的时候她刚迷迷糊糊入睡,可五点马上又到了,孩子又开始准时啼哭。有时整整一夜,她躺在床上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的亮光发呆。听着窗外醉酒的人在街边扯着嗓子嘶吼,摩托车呼啸而过,出租车对着路边的行人不停地按喇叭。她的夜晚总是孤寂、深重而漫长。

  九点钟的时候,孩子准时啼哭,她起床冲奶粉,等到孩子再次入睡,她便将她抱至婴儿床中,自己重新回到床上,尽管此时感到身体有些疲惫,但神志清醒仍不想睡,她知道她还不想入睡的原因。刚才笼罩在她周身的那一团和暖的空气转瞬又被一种不明的沉闷,阴郁遣散取代,它们就像潜藏在由感知组织成的一片波光粼粼的巨大湖面深处的不明物质,外部世界的一丝风,一粒沙子,一颗石砾也会使平静的湖面摇撼,动荡。她似乎在这一瞬间抓住了自己情绪恶魔的本质,从一种沉闷不可遏制地引发另一种蓄意,破坏性的情绪风暴。它们并排前行,互相借力,于是它很快找到了承载自身力量释放的载体,意识重新回到现实。其实它早就在那里等待着,一个实际的想法,最初被她被说出口儿被丈夫忽略掉的想法,即使它之前遭到冷落、无视,它也绝不会待在原地坐以待毙。

  这些话又开始在她的脑际盘旋。渴念在虚空的彼岸向她招手,但她却畏惧于眼前置身现实处境的寒冷、坚硬,以及确定的事实。丈夫就坐在她的对面,真真切切,可感可触,一动不动,他背对着她,她看到他的后脑勺,黑色的头发,后脖颈,灰色外翻的衣领,黑色的网眼椅背漏出他身上灰色体恤的一块,黄色印花的墙纸在昏黄的落地灯的光影下暗淡朦胧,墙的另一面也是墙纸,它对着一张宽一米二,长两米的床,婆婆就住在隔壁房间,也许她还不曾入睡。

  这种情形以前也有过,她知道需要用另一个意识对抗它,于是她又将目光盯视在书页中,书中的故事是她逃离眼前紊乱思绪的避难所,她尽量平静而持续地读书,并读出声来。声音轻柔的只有她自己可以听见舌尖在口腔内部发出的声响。

  这时她听见他将桌上的书用力合上,身体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但却清楚地感觉到在这深重的沉默里交织着一丝不耐烦,一个他们极力躲避的现实问题,无需彼此用力,不用提前商定,便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紧要关口将他们各自的意识重新拉回到一起。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晚上睡过一个整觉了。”她如释重负地说完并叹了口气,“我看得出你也很累。”

  “你想怎么样?”丈夫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面向她,她看到他冰冷的眼目里藏着同样的一把刀,朝向她的方向。他们的目光在暗淡的光线中闪烁着冰冷的光,犹如猛然在刀面上一闪而过的光亮,短促,迅疾,锋利。

  她裹着厚棉衣漫步在街头,空气中洋溢着雪和雨的混合气息,立春不久,雪也只是细小的白点混合着雨点飘落下来,像被上一个冬天滞留在春天作最后的道别。

  她站在路边抬头四望,眼神清澈明亮,流露出喜悦,在她一呼一吸的动作中,转头的须臾间重新焕发出年轻女人的气质。

  夜晚的街头热闹不减,霓虹灯纵横闪烁,走在其间像进入五光十色的海底世界斑斓多彩。路的中央,庞大的公交车排列在一纵队望不到头的小轿车中间,形成一束绵延不绝的红色灯龙。商场、电影院、餐馆门前人头攒动,他们在夜晚仍衣冠楚楚,不再步履匆匆,而是随心惬意地徜徉在街边。像是从白天的监牢逃离进夜晚收获了片刻的自由。

  也许是离开人群太久的缘故,此刻她感到知觉里有某种轻柔希翼的情绪在闪烁。一种轻微的自由,探险的游戏在她面前展开,她想独自面对这被夜色笼罩,朦胧,未知,迷惘的黑暗世界。

  她和丈夫在一次文学沙龙活动中相识,他们都曾爱好文学,那年她二十三岁,他三十三岁,她刚大学毕业,进入当地一家国企。他是一位外科医生,刚结束一段婚姻。

  路肩上灯影流转,柔和的街灯在路边排列整齐的树上投下橘黄色的树影,她漫步在阴影中,耳边不时传来微弱的音乐声,车流声,人群的嘈杂声。脑海中又浮现出丈夫的身影,想到丈夫时,她身体的最深处感受到某种坚不可摧的稳固性,那是他们爱的归宿,即使她已隐约感觉到他们的爱之间开始有别的东西渗入,但她并不为此灰心失望。因为那些东西不是别的,是时间的流逝,更是生活本身:步入婚姻,生育子女,身形日渐臃肿,脾性难以琢磨,失去朋友,在日积月累中殿堂不再富丽堂皇,但却因为拥有了家而内心感到充盈踏实。

  即便她此刻一个人逃出家门,但对丈夫的义无反顾就如同久卧病床的人逐渐恢复,开始适应从床下到病房外的世界,走出病房是终极的幸福,无论行走的途中经受多少疼痛。他就是她的终极幸福。

  “美是通过我们感官所能审察到、也是感官所能承受的唯一灵性形象。否则,如果神性、理智、德行和真理等等都通过感官表现出来,我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难道我们不会在爱情的烈焰面前活活烧死,像以前塞墨勒在宙斯面前那样?”

  有一天,她将书中的这段话念给丈夫听,她在快要被他烧死自己的时候终于向他表露她对他的倾慕。

  其实在她第一次见到丈夫成功完成了一台手术,并微笑着向她走来的时候,她在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地想要跟眼前这个人的一切紧密连接在一起的迫切心情。

  “同一个人交往,也许就是探索一个陌生故事,追溯另一个人的历史的过程。”她曾对他说。

  他们交往后,随着感情的深入,她觉得他瘦削的身躯,布满前额的皱纹,两鬓的银发,也是她的过去和未来。千人千面即是千人一面,她就像是找到了另一个她自己。他的脸即是她的脸,他的皱纹亦是她的皱纹,他斑白的头发,瘦削苍白的手指也是她的。他的所有刻在脸上而又藏在深处的悲欢也是她的悲欢。她不再是一个故事的探索者,而是叠加了旧故事,即将开启新未来的参与者。

  从他成为她的丈夫那一刻起,她想用一种纯粹而决绝的方式迎接她与他幸福的未来。一种来之不易的浓郁醉人欣欣向荣的感觉将她团团包围。内心像一间黑暗的房间突然洞开了一扇窗而被照亮。

  街上的行人簇拥着正穿过马路,她站在一边不知何去何从,于是跟在人群后面,他们看起来无异的身型,灰白模糊的脸孔,晃动的头颅犹如一块黑色的幕布上沾满了灰色的泥点。她内心突然涌起一股怒不可遏的力量与冲动折磨着她。她试图用手将这些迎面而来,在她眼前晃动的密集泥点快速涂抹掉。于是她攥紧拳头试图与之对抗,也许因为她不擅长凭空想象和虚构未来,便不自觉的又坠入过去。

  那是很久以前,就像此时一样,大街上,人潮涌动,喧闹嘈杂,她是他们之中的一员,身体被巨大的人潮不断推动着向前,她将前一刻发生的和男友分手的痛苦事件碎成了一块块,被眼前陌生的人流带走,被数不清模糊扭曲奇形怪状的面孔稀释,如同抛洒在鱼塘中的鱼食被鱼群瞬间争先恐后的疯抢,沉溺消失在一块巨大的池塘里。

  她不理解自己看上去缺爱的天性,抑或是缺爱的体质。她为此吃尽苦头。在遇见丈夫之前,每一段感情她都全情投入,在步入婚姻前的那些愚钝矇昧的日子里,她从没有注意到自己被辜负的真心和浪费掉的时间。她盲目地追求爱情和幸福,为他们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即便她在其中并未体验到男人们给予她的爱意,但她并未觉得自己丢失了什么。那是一种建立在模糊不清,无法分辨的理所当然之上,一种她以为的爱情准则。你爱我,我爱你。他们彼此口口声声地宣称爱对方。是的,一切都建立在爱的名义之上,但爱究竟是什么她从来说不清。

  有时她会陷入沉思,为什么她看起来像是被爱萦绕着,却仍然与它有种无法言说的疏离感,像从没有真正抓住过它。感受过它。但有一点她似乎意识到了,那就是和男人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陪衬,一件他们身上的衣服,或者任何别的附属品。他们打球,喝酒,聊天,玩游戏,她只是在一旁默默看着,陪伴着,但从不参与。也不在他们的话题或者视线之内。她只是在一旁坐着,扮演一个角色。但那样的时候,她会隐约感到有一个很深的地方潜藏着一些终极的东西,她不知道自己未来能否抵达,但她确定她还需要不停地寻找什么,需要弄清楚一些什么,也许是另一种爱的体验,一个真相抑或一个答案。很多年后,当她遇见她的丈夫,等她经历了更多现实的艰难之后,她才恍然发现,也许所有对这个世界的困惑不解,终有一天会遇见一种属于它的答案,它只是在早些时候远远地站在事件发生的背后,但却从没有缺席。

  穿过马路,一阵风吹在脸上,冰凉潮湿。她将衣领高高竖起遮挡住更多的皮肉。她快步走向街边的公交站前,搭上了一辆迎面驶来的公交车。车厢里面的人不多,她找了最后排靠窗的位子坐下,身体向后倚靠,目光伸向窗外,街边的楼群快速地向后倒退,不断地同经过的汽车擦身而过,楼顶的天空纯粹、黑暗、神秘。

  她坐在座位上,透过车厢昏暗的灯光低头打量了一眼自己并拢的双腿,臃肿短小的腿,毫无吸引力的腿。

  “他爱她什么呢,难道只是因为她爱他,还是他曾无意间提到的他自己不具备的某种勃勃生机,于鱼之爱?”

  她从没觉得自己好看过,也不擅长打扮。初入大学时,她后排的一位男同学用英语嘻笑着对她说:“you are very beautiful.”大学四年,她因此变得沉郁又神秘,没人知道她为什么总是不时板着脸又偶尔面露柔情,像是极力想要表现出超越年龄和已有的经验,从而显示一个成熟女人所具有的娇媚迷人气质。她自认为那名男同学的赞美一定跟她那天穿着姐姐的旧衣服有关,那是一件藕粉色的长袖衬衫,上面残留着淡淡的香水味。只是带有香味的衬衫并没有使她迷恋很久,因为在后来的漫长日子里,在经受了多次爱情的挫败和为此虚度光阴的心灵创伤后,她觉得好看的衣服都只是徒有其表,可信度不高。就好像异性的赞美也只是他们的上下嘴唇一张一合的外部机械运动一样稀松平常,它们具有规律性,偶然性,不确定性甚至是随机性。

  她个头不高,但身形不错,五官精致,却因为缺乏自信而显得姿色平平。她的自卑也许源于她的内敛羞怯,以及对自己的际遇持有某种狭隘苛责的看法。她曾照着镜子描绘她眼中的自己的画面:一副娇小瘦弱的躯体之上,嵌着一双永远惶恐不安的眼睛,它总是试图缩进身体的最深处,试图让尽可能多的皮肉掩盖而使之隐藏起来。

  “有一个英国女作家叫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她属于感受非常灵动丰富的作家。”在一次她与丈夫同时参加的文学作品分享会休息期间,丈夫曾对她这样说,“我觉得你的气质很像她。”透过镜片他的眼神看上去深邃坦诚真挚。

  她果真去找来他提到的那位女作家的书去读,并找到共鸣与某种无法言说的相似性。她告诉他她对那位作家的感受。同时,面对丈夫,她第一次感到无法再用意志对抗青春的躁动,爱情的火焰在她小小的身躯内燃烧。她体内喷薄而出的火焰之光由此被他注意到,一副游走于千千万万躯体之中,一种从未投射在她身上,带有爱的目光,将她从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的厚厚的皮肉漩涡中猛然拉出来。从此,那是她肉体和灵魂的闪耀时刻。

  公交车走走停停,她不知道自己此刻要去哪儿,这时才想起抬头去看粘贴在车窗上方的站点标识牌,她乘坐的是K106路公交车,她居然从没有坐过这路车,也没有去过终点站。一种莫名的正在踏上一段陌生旅程的兴奋感在内心升起,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车厢里的光线泛黄,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沉闷滞重感,除了中间座位坐着的一个小孩,似乎没有哪个成年人愿意说话,他们无论年龄大小,何种职业,总是能在他们或苍白,蜡黄,或无精打采、布满皱纹的脸庞,以及稀薄的头发,歪斜的脑袋上留下印记:同样的疲惫不堪,相似的麻木冷漠,前一刻在大街上看到的生机盎然的面孔只是换了场所一切都变了。

  这时,她拿在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是丈夫发来的一条信息:“你在哪里?”

  在她刚刚夺门而出的一瞬,并没有为自己的逃脱而感到丝毫悔意,它像是在不远的地方伫立等待着,潜藏在这种无知无觉的表面之下。然而这只是她的感知,她已经无从判断他究竟如何看待。当她逼迫他做出选择或者对所有的事情有所表态时,他总是给她最大限度的自由。这自由有时是温和的包容和让渡,有时是深重的放任自流。

  “我想去外面住一晚,”她对他说,“我想可以一觉睡到自然醒,不被吵醒,不用起夜。”

  对他说出这句话之前,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身上已经裂开了一个无比巨大的深渊,她在这未被察觉的,不易捕捉以虚无为背景的深渊之上,遵从自己模糊不清的意识指引,投身于一个未被辨别的探险、专注的行动中,意志被不可抵挡的力量支配,她觉得这就是她在充分享有自由的种种可能性,她只是在做她自己。

  “好,那你去吧。”丈夫顿了顿语气平静地说,这是她再熟悉不过和意料之内的姿态,即便他内心翻江倒海,表面从来波澜不惊。

  “一个如此克制冷漠的人!”她在心里喊到,于是,她很快穿好衣服,夺门而出。

  她朝车窗外望去,外面的雨比先前大了些,路上的行人中有人开始撑起了伞,密集的雨点落在昏暗的水泥路面上,使路面变得潮湿深重。此时公交车经过的街面人影变得稀少,路边酒吧门前闪烁的霓虹灯开始制造宿醉,暧昧,迷狂。绵延不绝的车流彼此温和的擦身而过,在暗淡的夜里不再像白天时面目可憎,僵硬无比,像是在配合温柔的夜而收起锋芒。夜晚总是呈现出神秘暧昧朦胧的气息。似乎夜晚的故事总比白天多。她感觉到身体的深处也被夜的恍惚迷醉触动,一种潮湿轻盈柔软的东西在体内不断上升,她闭上了眼。

  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丈夫不再像从前那样沉溺,忘情地纠缠在一起。更像是在彼此身上努力寻找着什么,试图给予对方什么。于是拼命的钻进对方怀里,动作猛烈,脸都扭出了怪相,他们紧紧拥抱,颤抖的身体没有使他们忘我,反而提醒彼此快速地寻找,直到筋疲力尽。

  “可我总感觉在我面前的你总是罩着一层雾蒙蒙的东西。我们之间总是隔着一层什么。”

  她会在他转身背对自己的瞬间,恍惚感到一种至深的孤寂,是一种你永远没办法和另一个人和二为一,即使肉体或灵魂已经竭尽所能地完成了爱所赋予它的职责。无论怎样,他是他,你是你,他有他的名字,你有你的名字。他有他的身体,你有你的身体。

  几乎是同时,她在那个夜的最深处突然感到那终极的,最深的孤独之流将永久地深藏在她肉体表面偶尔裂开的缝隙之内,她总是渴望被另一个灵魂照见,施予其爱,最终得以彼此依附。但却在丈夫转身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是她对爱的误解产生的奢望。那沉溺在时间的河流中被长久的无意识自我所遮蔽的孤独之流,忽然有一天,当那个有意识的自我复苏,那条孤独的暗流才得以被它自己的意识之光照亮,这是安慰还是致命一击?她问自己,她说不清。只是隐约感到,无论如何她永远不会是他身上取下的一根肋骨,不会是任何男人身上的肋骨,她只是她自己。他告诉她这是浪漫主义的逃避。

  他们每天一起生活,同桌吃饭,同床共枕,却同床异梦。他们被房间,孩子,责任和爱紧紧地拉在一起,却分明感到他们之间又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正随着时间的向前逐渐间离开来。一种无知无觉,不易察觉的存在。

  “我昨晚做了一梦,”有一次她突然在黑暗中对他说,“你肯定猜不到,居然是春梦。”

  “是啊,你不知道的是,”她顿了顿,用一种轻松戏谑的口气继续说,“梦里的那个男人居然不是你。”

  “我也不记得了,”她顿了顿像是鼓足勇气补充说,“感觉很熟悉,但又不认识,也可能只是一个男人,或者任何男人。”

  “哦,”他不再言语,她因此无法辨别出一个语调平实的发音背后还能包含怎样的弦外之音。

  他们都沉默不语,也许都在想象那个梦里的陌生男人,继而联想到他们自己,至少她试图回想那个男人的样貌,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于是思绪很快回到自身,她突然又说:“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我自己真实的感受。”

  她被丈夫的宽容和理解深深触动,于是无所顾忌,推心置腹地坦言:“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她接着说,“隐约感觉到有一种不可控的东西横在我们之间,也许是时间,也许是生活,或者也可能是某种被遮蔽的东西。”

  “是吗?”丈夫接着问,“为什么突然有这种感觉?是和在哺乳期有关吗?我知道女人这个时候激素水平紊乱,是会比平时更敏感纤细一些。”

  “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她思忖着说,“但是我觉得跟哺乳期也没有关系。记得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你上班,我总是担心你会被某一个病人持刀威胁;你为他们做手术,我总担心手术会出意外;你出差,我又担心你会出交通意外。可是现在完全没有这样的担心了。”

  光线昏暗的车厢里,那些背对自己模糊不清的陌生人的身体轮廓只剩下填补空间的意义,而真正具有意义的是他们发出的各种声响,同邻座的窃窃私语,接打电话时的小心翼翼,疲惫,冷漠,孤寂的喘息。它们全都化作一曲朦胧,奇异,混沌的音符散播悬浮在车厢上空。她喜欢这种狭小又彼此独立的空间,在半明半暗之中,她无需刻意说话,无需假意迎合某个人,这使她感到尤为轻松自在。

  车刚到一站停下,门口走上来两个身材高挑,浓妆艳抹的女孩子。一个头发染成了黄色,一个染成了蓝色,两人一路说笑着坐在她前排的位置上,很快便听到黄头发的女子用奇怪的音调对蓝头发女孩说:“昨晚我走在街上,突然就有一个男孩跑上前来对我说,小妹妹小妹妹,我跟朋友玩游戏输了,可不可以加一下你微信?我说请叫我小弟弟。”说到“小弟弟”时那女孩用完全男孩儿的嗓音发声。两人顿时一齐大笑,她们像是意识到自己失态便迅速压低了笑声,随即瞥了一眼四周,发现周围人似乎毫无反应,于是两人继续半捂着嘴窃笑。

  她们的谈话和嬉笑将她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世界。她开始饶有趣味地听着前排“女孩们”描述自己的生活,那是一个听上去尤为夺目绮丽的世界,是一种全然不同于她的世界。她仿佛经由她们进入那里,一个四周鲜花盛开,绿草如茵的空间里展开的一条小径,一对起舞的蝴蝶,弥漫在风里的阵阵清香像是在对所有人发出某种信号。她身上突然升起一种热烈轻盈的东西,不断地诱惑她刺痛她提醒她袭击她。就像是僵硬的身体突然置于冬天情暖沉静的太阳光下,投射在地上的阴影被突如其来的寒冷刺痛一样。这刺痛使她感到自己像是正在陷入被一根无形的长长锁链紧紧缠绕在身上,僵硬沉重地拖着日积月累、疲惫不堪的躯壳蹒跚前行的窘境里。那是一种两个人一起散步,影子和影子在间隔的光亮里对望,而在地上呈现出一层淡薄的色彩;是一种不断地被忽视、冷落,无数次争吵、沉默之后的片刻清醒;是夜晚的黑暗中横在两个人之间无形的墙带来的压迫感。它们变成一种力量,将他们牢牢地钉在墙的两端又连接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于是那孤寂,眼泪,焦灼在她内在的空间里发酵生长。她想这也是一种爱,丈夫对她的激情逐渐退却,在理性开始统治一切的日子里,他们依然相爱,并牢牢地捆绑在一起决定永不分离。

  有时她会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朦胧意识引向另一种生活。它遥远又陌生,只是一个漫无边际、随心所欲的念头,它奇异,绚烂,神秘并充满诱惑。每当她这样想时,丈夫即刻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是爱他的,这是她唯一确定的事。她对他无限的信任,绝对的忠诚,如同幼时最初认识世界时,确定地知道勺子从手里脱落只会往下掉而不会飞起来那么理所当然。她突然产生一种自己正在被一种宿命感裹挟着向前的恐慌,它使她囿于一座固定的城市,困于一间窄小的房屋,围绕在一个白色的婴儿床侧,辗转于厨房的洗碗漕,卫生间的马桶边,小区的花园里。被困于一种不自知的混沌,坚固,麻木中。

  距离终点站不远的时候,她才恍然发现车上的人逐渐减少,车厢顿时变得空空荡荡,她忽然被一种陌生的潜在危险吓到,赶忙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二十二点五十。往常在家,他们都已按时入睡,至少已经和丈夫上床躺下。而现在她一个人在外,她为什么会在这儿?想到这儿时,她很快决定在下一站或者下下一站,一个使她感到足够安全的地方下车。

  可是当车子又到一站停下,她并未起身,像是一种久坐的惯性使她无法挪动自己,同时看到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朝最后一排走来,径直坐在她身边的空位上。男人身穿浅蓝色牛仔裤,蓝白相间的条纹T恤,最外面是一件黑色的长款棉服。

  伴随着一阵猛然的急刹车,她手里的手机突然掉落至前排靠近车厢过道的一侧,她正试图弯腰去捡,但明显够不到。只能从男人身旁走出去,她刚想要起身时,看见他已俯身将手机捡回递给她。

  她偷偷地朝陌生男人望去,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耳窝里塞着耳机,她甚至可以听到音乐的旋律从他耳边传出来,那旋律听上去明快、激荡、热烈。

  她把头靠在车窗上,不知什么时候,司机打开了空调,头顶的热风使她感到有些热,裹在身上的棉衣使她恍惚觉得夏天正穿透初春的寒冷肆无忌惮地朝她袭来,棉衣在给身体适合的温度时,让她知道她还好好地活着。可是这会儿,燥热使每个细胞都不安分起来,想要冲破层层包裹裸露在外。车窗玻璃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她向外的视线被遮挡,整个车厢像是突然与外界隔绝从而变成了一个密闭房间。她置身其间犹如置身于梦境般不真实。于是某种模糊隐秘的意识悄悄潜入这如梦一般的世界,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异的知觉,像灵魂的一次蓄谋已久的背叛。

  车身轻微晃动时,男人的臂膀轻轻擦过她的肩膀,她察觉到身体深处发出的一丝震颤。某种不可言说的情感在她体内闪烁,那是一种鲜活,生动,永不枯竭的柔情,它背离一切理性和清醒,像梦里出现的陌生人。此刻她让自己属于他,不再属于丈夫,而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她清楚地知道这是肉欲统治的时刻,她被它不断推着向前,近乎不可遏制。但很快又使她感到腻烦甚至恶心。爱情泛滥成灾,她在心里喊道。她挺直了身体,假装漫不经心地又用余光扫视了一眼旁边的男人,只是一个模糊的外部轮廓。男人不仅戴着帽子,还插着耳机。看起来极其普通,就像街边的行道树上隧风摇曳的树叶,尽管每一片叶子的形状不同,但看上去并无区别。

  她揿亮手机屏幕看了一眼,又将屏幕扣在腿上。她想也许因为离家的举动将她置于情绪灰暗的角落,只是因为一次孤寂而无着落的出走,一次迷乱的内在引发的一场激烈的叛逆。想到此,一阵刺骨强烈的寒风从身体的内部升起并将她紧紧裹住,卷进硕大无比的虚空。丈夫的背影又从一个遥远的地方突然进入这虚空之中,只是一个在昏暗的灯光下呈现出的一团漆黑的轮廓,像一座挺立的小山丘岿然不动。她知道那是她的丈夫,但很快似乎又变成了别的人,任何她不认识的陌生男人。

  她很快下了车,茫然地穿行在街道上,心绪不宁,看了看手机屏幕,显示二十三点一刻。显示几条新闻客户端的推送消息,显示微信群消息,无未接来电。于是她给丈夫回了条信息:“我刚到酒店。”

  空气凉爽,潮气,雨还在下,却柔和了,看不见雨点,若有若无的样子。街边商铺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将红色,蓝色,白色,紫色,黄色的反光投射在路面上,于是行走在其中的人也因此受到感染,不再真实,充满虚幻,就像被漆黑的夜空笼罩下的夜晚城市变成了夺目的发光体。

  这时,她的目光被站在路肩上的一个女人吸引。她穿着黄衣红裤白鞋,像从电视画面里逃跑出来的卡通人物,她的背上竟然还背着一个孩子,孩子的一只手里攥着一个奥特曼的卡通人物气球的引线,女人的手里也攥着一股红色的丝线,一大片花花绿绿的彩色气球飘荡在他们的头顶,像在黑暗中撑起的一把花伞。

  她经过女人身边时不禁放慢脚步,惊愕地圆睁着眼,注视着她背上的孩子,女人并未跟她搭话,她目光迟滞无比倦怠。孩子也许三岁,或者四岁?她不能确定。却注意到他的目光,他同样圆睁着眼,盯视着她!小小的脑袋随着她步伐的移动从女人的左肩转到右肩。孩子看起来似笑非笑,苍白、稚嫩的脸孔在暗淡的光线里显得柔弱、无辜、忧伤又充满乞求!她像被什么东西猛烈袭击,想逃开,于是慌忙避开男孩的视线,不再敢看他,在猝不及防下,她的腿脚在路肩的边缘磕绊了一下,整个身子倾斜,险些栽倒。

  房门在她身后迅速关上,她将房卡插进卡槽里,打开所有的灯,房间里仍旧呈现出如同夜晚深沉朦胧的昏黄,床是她唯一在意的物件,柜子,桌子,椅子,落地灯,茶杯茶壶在这里只是徒有其表的摆设。

  她走到衣柜前,轻轻推开一扇门,一根黑色的晾衣杆横卧在半空,上面挂着几只黑色的衣架,衣柜下面摆放着白色的一次性拖鞋。

  她站着,重新打量四周,像是被一种尚不明晰的模糊意识指引,试图搜寻着什么,它像趁虚而入的强盗悄悄地潜入幽深处又快速的飞掠而过。她站了许久,盯视每一件房中的物品,床,桌子,凳子,落地灯,电源插孔,墙纸。它们都提高了警觉,不再昏昏欲睡,时光在寂静中停驻。她走到衣柜前,轻轻推开一扇门,一根黑色的晾衣杆横卧在半空,上面挂着几只黑色的衣架,衣柜下面摆放着白色的一次性拖鞋。

  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一闪而过的感知源于她刚刚逃离的生活的一部分。她在街边遇见的陌生女人和背上的孩子像幽灵般蛰伏在某处,他们使她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于是逃离时的倦怠,焦灼,忍耐,坚持,那些她所经受的生活像一道闪光,一阵闷雷又一次朝她袭来。那刚刚被她沉溺在时光的河水中,迫使她站在河岸边,脚步不停地向前,像一个刚刚学着走路的婴孩,不断越过那些并肩流淌的河水,越过沉溺在河底的伤口。而此刻她突然想要停下脚步,用反顾的姿态俯身探寻她刚刚逃离的地方,再次将那些沉积物打捞起来。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她不知道。而使她感到惊异的是她突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困惑,一种滋生于异常的痛感之中重新发现自我,看到自我的快乐,一种建立在家的根基之上的快乐。那些疼痛经过逃离的冲击,重新焕发出一种朦胧的误入歧途的色彩。她甚至产生了一丝愧疚。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居然睡着了,睡着的时候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尽管它就悬浮在周身,但总是被昏昏无觉,梦境或是偶尔一星半点的意识添满。她还是会中途醒来,发觉只睡了三个多小时,想到离开家时的举动便使她感到头痛欲裂。她闭上眼想再躺一会,隐约听见卫生间里排水管道中滴滴答答的水流声时而密集时而疏落。她睁开眼凝望沉沉的黑暗,凭借黑暗中微弱的光影,须臾间辩明了置于其中悬挂于墙,开关按钮闪着蓝色荧光的电视机屏幕,以及由此感知到的深咖色桌子椅子和双层的黄色与灰色交叠的窗帘。

  一闪而过的意识转而笼罩在一种莫名的沮丧与感伤中。因为眼前呈现出的一切无可置疑纤毫不爽地都在表明,此刻她躺着的这个地方并非醒来的一瞬她想要置身其中的所在。

  透过黑暗她打量周身散发一切事物,它们仿佛正在黑暗中嘲笑,指责,咒骂她这个奇奇怪怪的女人。此时,她隐约听见窗外传来一阵铃铃的响声,像铃铛在响,又像孩子在啼哭。于是光着脚走到窗边,猛然拉开窗帘,推开窗玻璃,一股冷风直灌进身体,她斜着身子探出头去,万物沉寂,只有路灯醒着。她一下子想起孩子夜里的啼哭声,甚至想起了哪怕耽搁一秒那啼哭的频率与声调。于是关上窗,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她想等她回到家时要对丈夫说尽甜言蜜语。

  破晓时分,街上空空荡荡,晨曦在天边洒下一抹平坦的光线,陆续在眼前打开一扇通往白昼的大门。路边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颤动,不久就会重新抽出嫩芽,展出叶子。她感到体内有种明亮澄澈的力量正不断涌现,横逸出体外至眼前开阔的晨景中,在即将明亮的天空里,在轻柔的风中,在枝头清脆的鸟鸣中。她脚步轻盈地走在街上,似乎对即将到来的一切了然于胸。

  到家时,房屋在昏暗中沉寂。墙壁、地板、家具在沉睡。空气中氤氲着安稳、柔和、温暖的气息。她径直走进她与丈夫的卧房,轻轻地推开门,踱步到床边。她看到女儿在丈夫身旁睡得正酣,嘴里正发出咯咯的笑声。近旁的丈夫伸出一支胳臂环绕在女儿的头顶上方,另一支手臂轻轻搭在她身上,如同将其置身于温暖的摇篮中。她在女儿脚底的位置蜷缩着身体躺下,轻轻合上眼皮,静待她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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