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小说丨彭湖:我见到蛇的时候

时间:2023-10-18 来源:蓝狮在线注册-蓝狮在线平台-蓝狮登录首页

  这里的水果甜得千篇一律,苹果和梨子没有区别,橙子和香蕉也没有区别。我很喜欢,因为不需要进行任何选择。但阿蒙不喜欢,他喜欢每个水果都有自己的味道,苹果就是苹果,香蕉就是香蕉。我认为这毫无意义。他永远在做无意义的事情,这种无意义贯穿在他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我们人类从不产生这种徒劳的念头,蛇就是蛇,即便他长着人类的鼻子和眼睛。

  阿蒙是一条蛇,这是我捡到他的时候听说的,但我对此毫不在意,就像我不在意树上结的到底是苹果还是香蕉。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书房里做一个决定,我把写着无数个名字的糯米纸揉成小团,准备进行一次抓阄。风从背后吹过来,把其中一个纸团吹出窗外。纸团从高空飞出去,在过于晃眼的灯光里,我没能追踪到它在空中留下的轨迹。

  天空是漆黑的,紫黑色的月亮挂在那里,周围是不会闪烁的浅蓝色的星星。我不知道雪从哪里飘下来,它们冻死了我的思维,像病毒一样覆盖在荧光色的城市里。透过漆黑的底色和反光的雪面,能够看见分散的霓虹灯光点,它们大多数呈现出电子屏幕独有的亮蓝色,在散落的蓝色里又透着一种诡异的紫红。

  当我准备抓阄的时候,鸟从林子里拍着翅膀哗啦啦地飞起来。浓烟滚滚的飞机怒吼着冲向屋后的山头,地面震动了一下。一块大石头从山顶滚落下来,砸碎了教堂顶上的金色十字架,十字架底部的新月像一轮真正的月亮那样被高高抛起。山顶的碎石徐徐滚落,不时有几颗砸在我的屋顶上,外边悬浮的亮蓝色电子招牌抖动了一下,上面的文字很快恢复如常。左边那块写着“教堂往上”,右边那块写着“西湖龙井”。坠落声回荡在城市里,从大桥那头传来人们的笑声,像是在举行一场宴会。

  房顶微弱地震颤着,灰尘落在我的鼻尖上,有点痒。我抹了抹鼻子,继续把糯米纸揉成团状。阿蒙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像条蛇那样蜷曲在我窗户后面的石板上,用一双呆滞但异常明亮的眼睛盯着我,当灯光照射到他的眼镜上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玻璃体上附着一片薄如蝉翼的透明鳞片。

  “我是一条蛇,你不感到奇怪吗?”他抬起身体,像条真正的蛇那样借助脊柱的力量晃动他的上半身。

  我不感到奇怪,即便在这个年代蛇已经灭绝了,即便我从来没有见过长得像人的蛇。但我得堵住他的嘴,于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牛肉干。

  我看了一眼山顶,坠毁的飞机镶嵌在夜幕上,像一块焦炭那样沉默地燃烧着。荧光紫色的飞空艇冷静地悬浮在山顶上,一些骑着机械摩托的搜救员戴着蓝色护目镜,在黑烟里像苍蝇那样杂乱无章地飞。我走到橱柜边上弯腰去找苹果。

  “你是从哪儿来的?”我重复着他的话,顺便把一颗沾满灰尘的苹果掏出来递给他。

  “我叫阿蒙。”他接过苹果用袖子胡乱地擦了一圈,“从大陆的那一头过来,那儿有很多蛇,但也不单单有蛇。我游过了一片海,但是太累了,就坐了你们的飞机,NOAH0217你知道吗?但是它坠毁了。”

  我用食指戳了戳书桌,桌面颤动了一下,系统被唤醒,蓝绿色的操作界面显示出来。带着杂音的电子音乐如流水般缓缓流淌,空气轻了一些。我打开航班网页调出NOAH0217的事故详情,在末尾那一栏出现了一行红字:生还率81%。

  “收破烂。”我喝着茶回头看向杂乱的屋子,“他们给我三千弥赛一个月。三千能干什么?光是一块电池就要一千弥赛,所以有货的时候,我还卖点西湖龙井。”

  “就算它是西湖龙井,那这也不是苹果。”他举起手里的半个苹果,“确实很甜,但它不应该是苹果。”

  “但它们没有区别。”阿蒙强词夺理,“我在飞机上吃过你们的香蕉和梨子,都是这个味道。苹果应该是苹果味的。你明白吗,就是苹果自己的味道。”

  “一些名字。”我打开其中一张纸给他看,上面写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我抓到谁的名字就跟谁结婚。”

  “所以你从来不好奇原因。”他拨弄着桌上的纸团,“你也不会问我为什么来到这里。”

  “来就来吧。”我咽下糯米纸团含混地说,“在这里石头和雪随时会崩塌,闪电会劈中走路的人,飞机偶尔也从天上掉下来。谁都会死,可能今天,可能明天,万幸我们都没有遗憾,这是个好地方。”

  “我们可以种苹果树,这样我就不会饿死。”阿蒙突然话锋一转,“我看到你有一片果园,就种在那里,如果结的苹果够多,还可以卖给别人,至少比西湖龙井挣钱。”

  我没打算收留他,把茶杯里的水往他旁边一倒,他抬起身子很自然地躲过去,朝我吐了吐芯子。

  “我带了一些苹果的种子,它们会结出真正的苹果,等你吃了苹果就会明白,它和香蕉不一样。”

  他说话的语气就像那些房顶上十字架上的人,但现在已经找不到那些人了。今晚折断的那根是这座城市里最后的十字架。我们曾经信奉所有对我们有用的东西,后来灾难像飞石滚滚落下,砸碎每一个日常。对某件事深信不疑和抱有期待已经成为我儿童时代遥远的记忆。

  我记得我曾经渴望拥有一根魔杖,只要点一下就能获得我想要的东西。后来我拥有了魔杖,不管我想看什么,想知道什么,或者想要做些什么,只要触摸我的书桌都能实现。人们告诉我,这叫作科技,他们说,科技走到了头就变成了魔法。那魔法走到了头呢?起初我还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已经不会了,不管是魔法还是科技,都不会比我先走到头。

  “这里不适合种苹果。”我顿了顿,“这里不适合种任何东西。水果都由生物科技公司统一培育,不需要我们操心。”

  “所以他们把苹果和香蕉的种子混在一起了?”他没打算认真听我说话,我感觉到和一条蛇沟通的困难。

  “我说的不是甜的问题,是苹果没有苹果的味道。”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种子,“这才能结出真正的苹果。”

  我们的对话陷入了一种鸡同鸭讲的僵局,我放弃了这个话题,指着窗户说:“我的果园已经三十多年没动过土了。”

  “然后我们要造一艘船。”他说,“船能浮在洪水上,保证人们不被淹死。可以用苹果树的枝干来做木板,等我们拥有很多苹果的时候,就能拥有一艘船。”

  我不怎么讨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即便它毫无逻辑并且显得我们贪得无厌——等我们拥有很多苹果的时候,就能拥有一艘船。

  阿蒙开始在我家的果园里种苹果,在苹果长出来之前,他只能勉为其难用我们的苹果维持生命。当我按时给他投喂苹果的时候,会产生一瞬间的错觉,仿佛自己在圈养一条巨大的蛇。我问他究竟是什么品种的蛇,他含糊其词,我又问他是不是毒蛇,他也含糊其词,所以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他是一条毒蛇,一条毒蛇在我家的果园里种下了一个阴谋。

  我确信,这条毒蛇想欺骗我吃他的苹果,但我对于欺骗的抵制力异常低下。我想,如果他把苹果拿到我的面前,我一定会吃下去,我又想,不管他拿什么到我面前,我都会吃下去。只要我知道自己身处一场阴谋中,我就不算受骗,因此我也不介意一条蛇在我的果园里兴风作浪。

  此刻,他正穿着我的灰色工装裤,像个倾倒的字母那样,努力推着一头银色的牛往前走。天下着雨,失去动力的银牛变成了一个摆件,在它黯淡无光的身体上印着一个硕大的“5”。公牛5号,20世纪中期的泛用型农耕机器人,动力源为太阳能,是我的垃圾站里最重的可回收垃圾。

  焦糖色的虎斑暹罗猫在我脚边打着转,它半透明的身体时不时抽搐一下,暴露出亮蓝色的电光。主机又接触不良了,我伸手拍了拍书桌,猫的身体终于停止了抽搐,变成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宠物。阿蒙看到了我的猫,欣喜地朝它打招呼。

  “我推不动这个机器人,你能让它动一动吗?”阿蒙蹲在牛奶面前,像在跟一个人对话。雨不断地击打在他的身上,将他那双张扬的黄眼和古董一样的镜片洗得透亮,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眨过一次眼睛。牛奶一动不动,在它焦糖色的身体上浮现出一行蓝字:请重新尝试唤醒管家。

  “它只是个机器,还是个老古董,没那么智能,你要用机器能听得懂的话来说。”我给他做了个示范,“牛奶,启动公牛5号。”

  猫立即产生了反应,朝我抖了抖耳朵,与此同时,笨重的公牛机器人往前挪动了一米,但是很快,它再次熄火,变成了一个庞大的银色摆件。

  “它已经被淘汰了,这种旧型号不能适应现在的气候。”我靠在门上朝他说话,“再过一个小时会出太阳,温度会升高到四十摄氏度,然后再过两小时四十五分钟,雪就会落下来,那个时候如果你还不钻进被子里,就会被活活冻死。”

  阿蒙用舌头舔了舔空气,确信了我的说法,站起来弯腰走进屋子,蜷缩在火炉面前。“再过一个小时,等太阳出来了我再继续松土。或者你可以买一个新的耕地机器人。”

  “你觉得我会为了一棵苹果树花一万弥赛?看到我的门牌号了吗?3173街996号,你想想我为什么会住在3173号街区。”我抱起猫关上门,走到沙发上坐下,“你不用浪费时间,这里有的是苹果,就算吃了它们你也不会死。”

  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睛里倒映出红色的炉子。火苗舔着空气,顺着风来的方向摇头晃脑,当它接触到墙面的时候,墙上的电子照片闪出零星的雪花点。若有若无的音乐在墙面上流淌,变成一片金色的海浪,我跟着歌声哼唱起来。

  好半天,阿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细长的白色物体放在桌上,它微微地弯成一个弧度,像一轮新月。

  两天后,阿蒙的牙齿以三百七十万弥赛的价格被古董商拍下,除去拍卖公司的代扣税,我依然获得了两百多万弥赛的意外之财。我想我可以给阿蒙购置一个新的耕地机器人,甚至可以把我的果园送给他,但善变的他拒绝了我的所有提议。

  “不,就是一把普通的锄头,它的柄是木头做的,我们那儿有很多。”阿蒙伸手比画了一下,我看不懂那东西的形状,从他的比画来看更接近于一把死神的镰刀。

  “我不需要机器人,它们种不出真正的苹果。”阿蒙重新捡起话题,“我们要自己松土,自己把种子埋进去,自己浇水、施肥,还要为它们唱歌。”

  很显然,在这场不像样的争吵里他略占上风,我放弃了购置机器人的想法,开始寻找一把锄头。我通过万能的书桌进行检索,但是关于这两个字的词条为零。接着我向来购买茶叶的顾客询问,依旧收效甚微。

  机械厂在东面两个街区之外的地方,占地面积不算大,还有一群喜欢用扳手打架的工人。我们这儿的工厂不多,垃圾站的电池就出自他们之手,一块电池足够我用上一个月。我把图纸传过去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给出了和我一样的反应——“你要做死神的镰刀?”我说:“不,这是一把锄头,虽然我没法给你们解释什么叫锄头,因为我也不明白,但这就是一把锄头,我需要它,如果可以我希望做两把。”

  一周后,我收到了两把锄头,送锄头的人是一位年轻的机械师,9421。顺便一提,我的uid是7,我们通常用最后四位数称呼彼此,因此所有人都叫我0037。当然,我们也有自己真正的名字,我的名字叫作“诺亚”,9421的名字叫作“琴”,但陌生人不会这样叫我们,飘浮在城市上空的巨大“月亮”也不会这样叫我们,我们在彼此的口中活成了一串数字。

  9421或者说琴,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因为工作的缘故,她常年穿着邋遢的绿色工装,把瀑布一样的长发扎成单调的马尾,而她高挺的胸前永远挂着那个累赘的荧光黄色工具箱。

  “这是一把锄头。”我不怎么自信地说,“我的房客告诉我,它主要用来锄地。”

  我抚摸着锄头,它被琴做成了纯金属的材质,漆黑的手柄光滑而冰冷,与锄刃的衔接处镶嵌着一个漂亮的黑色齿轮作为装饰。

  “我喜欢齿轮。”她立即向我解释,“不管做什么,我都喜欢放上一个齿轮,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在我的墓碑上也要装一个齿轮。”

  我把付款的电子码递给她,笑着说:“死人不需要墓碑,那是活着的人才需要的东西。”

  “苹果。”我看向自己仿佛被台风席卷过的果园。她显然有些吃惊:“弥赛亚生物会负责生产所有的农产品,你不需要自己耕种。”

  “我也没有这个打算,但我的房客不肯放过果园。”我顿了顿,“而且他还想要一艘船。”

  琴的表情更加疑惑,脸上的雀斑微微扭动,像一小片星星,我不自觉地盯着她的雀斑看了一会儿。

  “他想要一艘船,在洪水来临的时候把你们都装进去。忘了告诉你,他是一条蛇,如果气温低于9℃,他就容易被冻死。”我如实相告,因为我知道她不会相信。

  “我喜欢你讲的故事。”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漂亮的齿轮放到我手上,“我先买一张你们的船票。”

  琴笑着跨上机械摩托,在扭曲了空气的高温下迅速升空,消失在紫黑色的月亮里。

  周围依然有淡淡的香味,像是某种我不熟悉的油类,那种油似乎点燃了我心中的一根引信,极其微妙而又富有节奏地向下燃烧着。

  阿蒙的苹果树长起来了,在它们成长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苹果,因为没有哪一种果树能够在短短两个星期之内长到五层楼的高度。那些被他称为苹果的种子,从被埋入土里的那一刻开始就生根发芽。它们像燎原的野火那样迅速蔓延,带着最原始的生命力野蛮生长,几乎要挤破我的家门。跟我当初预料的一样,那个蛇一样的男人手持死神的镰刀,在我家的果园里种下了不计其数的怪物。

  我没有做任何措施,因为一旦我预料到了,就不会因此感到恐惧和担忧,死亡也是一样。阿蒙依旧寄住在我家,每天早晨,当我起来和“月亮”进行远程链接的时候,都能看到他在果园里为大树们唱歌。他哼唱的曲子很熟悉,但我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就像他说的那样,在听了音乐以后苹果树果然以更快的速度茁壮生长。在他来到我家的第二个月,苹果树开花了。

  这可能是我第一次看到苹果树的花。总的来说它们是白色的,在某些花瓣的边缘还有一些渐变的粉色,当它们开放的时候,空气里会充满淡淡的杏仁味。阿蒙应该见过不少苹果花,但这很可能是他第一次亲手种出来,他在果园里待了一整个上午,我分不清他兴奋的样子究竟像蛇还是像狗。我知道,此刻他的脑袋里分泌了过剩的多巴胺,因此他无法自控地摇摆和欢呼,就像那些在酒吧和宴会里狂欢的人。

  这座城市每天都很吵闹,因为每一天都被我们当作末日。我们确信人类的终极追求是快乐,而快乐从本质上说来源于大脑分泌的多巴胺,因此什么事情能分泌最多的多巴胺,我们就去做什么事情。喧嚣是这座城市的底色,任何事情都是在狂欢中进行的。当我抓阄的时候,紫色长桥那头的富人们在狂欢;当我整理照片的时候,黑街底下的老鼠们也在狂欢;当我卖茶叶的时候,甚至是遇见一条蛇的时候,狂欢从未停止。

  当然,在某些时候,我也会加入一场狂欢,他人的快乐会成为我的快乐,我们可能会因为一瓶酒抱在一起,可能会短暂地相信某个谎言,可能会爬上高楼像鸟那样张开翅膀。然后风吹醒了我的脑子,让我看清楚这个充满荧光色的美丽世界,那些刺眼的色块相互嵌套在一起,类似于某种诡秘的暗号,而在世界的正中央,永远高高悬挂着一轮紫黑色的月亮。月亮的边缘有一圈蓝色的圆环,像一条巨大的蛇在啃噬自己的尾巴。我曾经产生过一瞬间的遐想:当世界上还没有狂欢的时候,人类是如何生活的?

  阿蒙依旧在果园里绕圈,他几乎要被苹果花给淹没了,他的笑声像呼救声般从花海里传来。

  “月亮到底是什么?”他抬起头望着紫黑色的圆球,“我看到你每天早上都要跟它进行远程链接。”

  “弥赛亚生物科技公司。”我抱起我的猫,“就是生产它的地方。你吃的苹果、香蕉、梨子,还有我吃的罐头和营养午餐都由他们提供,整座城市的能源都来自那里。每天早上我们都要跟它进行远程链接,超过三天没有链接,系统就会默认我们已经死亡。因为它总是挂在天上,而且没有温度,所以我们都管它叫月亮。”

  虽然我认为,比起我,身为冷血动物的蛇更像一个冰冷的机器,但我没有说出来,否则他一定会暴跳如雷,甚至有可能咬我一口。我不知道死于蛇毒是什么感觉,在蛇类灭绝的今天,我缺乏现成的资料。接下来的几天,阿蒙都没有再跟我说话,我们陷入了一场冷战,但战争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苹果树不结果了。

  我向阿蒙解释,苹果树不会那么快结果,但他坚持自己的种子是不一样的,它们会很快地生根,很快地发芽,很快地开花和结果,并且不会死去,即便做成了船,依然可以长出苹果。我认为这纯属无稽之谈,但我如果把那一套科学理论搬出来,我们又会再次陷入争吵,于是我只能保持沉默,看着他日复一日地折腾那片果园。

  阿蒙开始重新松土,重新浇水,甚至重新为满园子的树唱歌。他像个海妖那样坐在果园中间的大石头上,从白天唱到夜晚。我认为这是一种噪声,因为他的声音并没有那些从广告牌里飞出来的女人的声音好听,而且还埋藏着某种呼之欲出的情绪,这会影响我的心情,让我分泌的多巴胺变少,简而言之,他的歌声让我感到不快乐。不快乐,是除了停电以外唯一带给我们恐惧的事情。

  “我不管什么船,也不管什么洪水,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即便你做好了船,也没人会跟着你离开。你必须从我家离开,我的垃圾站容不下一条蛇。”我想这是我说过的最重的话了,他应该会懂。

  “你不是打算结婚吗?”他反问,“如果这里装不下一条蛇,那也装不下一个女人。”

  “你是在用种一棵盆栽的方式来种一棵树,它们用不着这样过度的照料,这只是一棵树。”

  “每棵树都是一个盆栽。”他又继续哼起了歌,这首歌十分轻快,像雨滴打在我的身上,但是很快就蒸发了。

  “这是我们那儿的音乐。”他笃定地说,“你们这里连真正的歌手都没有,只有一些音源库里的合成数据,然后再跟3D建模的仿真人像生硬地结合在一起,那些没有感情的东西连音乐都算不上。”

  我从未发现他的力气居然这样大,几乎可以折断我的手腕,直到这一刻我才再次确认了他是一条蛇的事实,他拥有超越人类数倍的力量,可以轻易地捏碎庞大的机器,他就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野兽。

  “也许是,在垃圾站里。”我放缓了语调,“有很多废纸,有的上面有文字,有的有谱子。”

  阿蒙松开我的手,带着一阵风跑进垃圾站,没经过我的允许打开了不可回收垃圾的大门,并且按下了全部照明的按钮。在接连不断的响声下,屋顶上的吊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当所有灯都亮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烁出从未有过的光彩,那种兴奋我此前从来没有在任何人眼中窥见过。

  垃圾站拥有一个大型的白色穹顶,穹顶之下是一整块蓝色玻璃,从那些穿透玻璃的稀薄阳光里可以看见类似星盘的淡金色纹路。四周垂吊着两排金色的灯,形状有点儿像倒立的苹果花簇。这些灯光的饱和度更低,不像城市里的那样刺眼,灯泡的边缘呈现出柔和的光斑,像一长串飘浮的蒲公英。

  吊灯和彩色玻璃下面是一排排木架子,木架子之间保持着相同的距离,占满整个空间,一直延伸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在那些雕刻着华丽图案的架子上放满了装订成册的废纸,每一本都有不一样的封面,不一样的文字。空气里弥漫着浓郁而干燥的枯木气味,四周安静极了,能够听见木质材料断裂时所发出的窸窣声,这声音就像一大群虫子在啃噬树叶,我的背上起了鸡皮疙瘩,隐隐有些发痒。我来过这儿很多次,除了这570万册不可回收的废纸外,这儿一无所有。

  “废纸,我在资料里看过这个词。”我漫不经心地说,“虽然法典不让我烧掉它们。”

  “这不是废纸,现在我承认你们的法典并不完全是错的。”阿蒙几乎要把它摔到我的脸上,这个时候我才看清纸册的第一页,写着几个很难辨认清楚的繁体字——《山海经》。

  “我们没有纸,也不需要纸张,这座城市里没有一片废纸。”我打开中央控制系统的显示屏给他看,“这里能显示任何文字,也不会产生任何垃圾。”

  我耸耸肩,这不是我会知道的,我也没有兴趣知道。阿蒙用舌头舔舐着四周的空气,伸手把废纸册放回架子上。

  阿蒙找到了图书馆,虽然我不知道图书馆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它到底有什么用,但阿蒙告诉我,在这儿能查到我想知道的一切。我觉得有些好笑,也许这条蛇根本不会使用浏览器。

  我们得找到苹果树不结果的原因,这是他三天前跟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接下来的每一秒,他都窝在那个庞大的被他称为图书馆的垃圾站里。为了让苹果树早点结果,赶走这条力大无穷的蛇,我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帮他。遗憾的是,无论使用什么关键词都无法搜索到苹果树不结果的原因。在我们的城市里,苹果树是一定会结果的,这就跟“水果一定是甜的”那样理所当然。

  自从见到这条蛇开始,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在数据库里检索不到信息了,我不由自主地感到担心,如果接下来他所问的每一个问题都无法从数据库里找到资料,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答案?

  阿蒙在住进垃圾站的第三十天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在此之前他找出了许多有趣的废纸,其中就包括他哼唱过的那首《小星星》,全名叫作《一闪一闪小星星》。在纸册的第二页标注着乐谱,乐谱的末尾用法文写着旋律的来源,18世纪的法国童谣Ah!Vous dirai-je, maman。意思是《啊!妈妈我要告诉你》。

  “很多。”他断断续续哼着歌,“但如果让我来说的话,我会告诉她,我爱她。”

  “爱?”我不大理解这个字的意思,当然我有检索过它的含义,但检索之后依然无法理解。

  我回头看了一眼,从透着光的彩色玻璃上能隐约看到悬浮在空中的紫黑色月亮。阿蒙的口哨声流淌在垃圾站里,周围的一切被金色的灯光照得很暖和。

  “找到了。”他立即停止吹口哨,“你看,这里写了。‘果园的土壤贫瘠,开花之前也没有补上充足的养分,所以开的花就把树的养分统统吸走,没有多余的营养再去结果了。’我们得重新施肥,等树结果之后还要疏果。疏果是什么你知道吗?这里也写了——‘人为地去除一部分过多的花和幼果,以获得优质果品和持续丰产。’”

  在这段时间,为了观察锄头的使用方法,琴也来到了我的果园里,于是我们三个人经常一起研究肥料的配比和设计造船器材。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觉得垃圾站这么小过,它很轻易地就被笑声填满了。

  在这段快乐的时间里,我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如何正确地使用锄头,归根结底它利用的是杠杆原理,只要跟科学有关,我就不会感到迷茫。我还学会了如何疏果。当我准备剪掉某些不那么好的苹果时,阿蒙会执意留下它们,并且试图挽救。我不明白花这么大的力气去拯救一颗苹果究竟有什么意义,就像他要为了我们造一艘船一样。

  和我们不一样,琴对于农耕兴趣索然,除了画大船的设计图,她就是在图书馆里蹲上一整天。几乎每一天,她都会从里面翻出让她吃惊的设计图稿。“你看,诺亚,这座房子像个贝壳,那一座像拼接的积木,还有这个,它居然像海浪一样弯曲!”她总是这样兴奋地拿着废纸冲出来,大声呼唤我的名字。当她叫我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名字原来那么好听,好像带着某种天然的温度,比0037让人感到暖和得多。

  这是一个没有星星的晚上,虽然每一个晚上都没有星星,但这个晚上是特别的。所有的苹果像是约好了一样集体成熟了,它们的颜色远比弥赛亚生物培育的苹果鲜艳,具体来说是高色度和纯度的红色(其RGB值为243,12,0),阿蒙告诉我,这叫作石榴红,虽然我并没有见过石榴。那些不算大的苹果上包裹着一层充满生命力的亮光,像一大片红色的星星,我甚至怀疑,当我咬破它们的时候会流出红色的汁水。

  我和琴也一起爬上树,坐在一条蛇的旁边。果园里没有灯光,照明完全依赖背后那座庞大的垃圾回收站。我们坐在黑暗里,四周是红色的星星,能看清彼此的手和眼睛。

  我拿袖子擦了擦苹果,试探着咬了一口。我有点紧张,不知道是因为第一次吃到真正的苹果,还是因为琴在盯着我吃真正的苹果。

  当我咀嚼的时候,嘴里融化出一种独特的香味,这种味道在我的任何数据里都不存在,我甚至无法准确地描述它。它很甜,但跟香蕉和梨子的甜味完全不一样,口感也完全不一样。它太脆了,嚼起来竟然会发出“咔沙咔沙”的响声。

  那条蛇捧着苹果朝我笑:“我告诉过你,这才是苹果的味道,跟香蕉和梨子都不一样。”

  “这就是真正的苹果,我一直想让你们都吃吃看。”阿蒙吃得很香,“吃吧,在吃完这颗苹果之前,我们谁都不许说话。”

  我们像在玩一个游戏那样沉默不语,各自埋头吃一颗不算大的苹果。我不敢大口去咬,担心很快就吃干净,我要仔细地,毫无遗漏地品味那种唇齿之间的香气,然后把这种香气与爽脆的口感结合起来,在我的咀嚼中再次将它拼凑成一颗完整的苹果。那些香气和奇妙的甜味顺着我的食道进入我的胃里,然后又溜出去填满我的肺,每一次呼吸我都能闻到苹果的香气,就好像我被腌入了味,成了一颗人形的苹果。

  夜依然黑着,遥远的对岸有一座紫色的长桥,桥那头是高矮不一的荧光色建筑。在广场的中央,一个全息投影的巨大女人躺在半空,用朦胧又性感的合成声音唱着歌。女人周围是狂欢的人群,他们举起手臂挥舞自己的衣服,笑声像鸽子一样盘旋在空中。一架生还率57%的飞机遭遇事故,掠过我们头顶的紫黑色月亮,缓缓砸进冰冻的海水里。飞空艇立即亮起荧光紫色的灯,在水面上快速地照射起来。

  “不需要,我们有专业的搜救队。”我咽下最后一口苹果,“而且就算去了,你也什么都做不了。你不懂机器。”

  “是的,他们远比你想象的专业。荧光绿色的是巡逻艇,它们每天都在四周巡查。

  蓝色的是警备艇,负责抓捕逃犯。黄色的是娱乐艇,上面会有电子广告,穿着暴露的女人会用性感的声音进行推销。”

  “会有办法的。”琴从工具箱里抽出图纸交给我,“我不需要任何酬劳,只要一张船票。”

  阿蒙的眼睛一亮。“你们可以一起去我们的大陆,虽然没有机器,但我们可以从头开始建造,就像种苹果树一样。”

  阿蒙顿了顿,显然他没有料到我会对他产生兴趣。为了掩饰这种高兴,他低头啃食苹果。

  我是蛇,我有800度的近视,为了看书我弄到了这副眼镜。那些书写得真好,他们甚至会去仔细地描写一朵花和一棵草。我喜欢花和草,每次吃苹果的时候,我也会仔仔细细舔舐它的表皮。我想见见写出这些文字的人,我不想让他们消失。”他放慢了咀嚼的速度,直到吞咽下去才缓慢地说,“蛇写不出那样的东西。”

  他嚼着苹果,理直气壮地回答:“蛇当然是蛇的样子,我要跟你们交流,才会变成人的外表,本质上我依然是一条蛇。我不能恒温,近视,不喜欢太大的动静,有毒,但我只吃苹果。说不定有的蛇也像我一样来过你们的大陆,甚至还跟人类繁衍过,你们的祖先说不定是条蛇。”

  我没法回答,琴一个劲地笑。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就低头吃苹果,它们很甜,但总让人吃不腻,在吃苹果的时候,我感觉到我的多巴胺分泌异常旺盛。现在距离阿蒙的梦想只差一步了:我们已经拥有了很多苹果,是时候拥有一艘船了。

  “我们下周一就开始造船。”我对他说,“设计图已经完成了,明天开始我会聘请工人为我们储藏苹果,然后把果树砍掉做成木板,我们会拥有一艘世界上最大的船。”

  阿蒙朝我点头,他嘴里塞了太多苹果,我看到他像条真正的蛇那样,未经咀嚼就将完整的苹果吞咽了下去。

  琴从树上跳下来,舔干净指尖的汁水,跨上她的机械摩托。下周一见,她笑着和我们道别。临行,她嘱咐我把整座图书馆都放进船里,带到蛇的大陆上去,她说在那儿一切可以从冶炼钢铁开始,可以去制造机器,还可以建造不一样的建筑,它们应该更加富有想象力,更加富有艺术感。她用了“艺术”这个高深莫测的词,但不知道为何,我似乎可以理解。然后她启动摩托,像来的时候那样迅速地飞走了。

  阿蒙捡了很多因为成熟而掉落的苹果,快乐地跑回垃圾站。我从树上跳下来,站在黑暗里看着他跑进昏黄的灯光。牛奶站在门口等候,屋子里流淌着音乐,空气里弥漫着苹果的香气,那画面看上去幸福得令人难过。我想,如果阿蒙跑得稍微慢一点儿,我就能够叫住他,我会告诉他苹果花是白色的,它们柔软而脆弱,拥有好闻的香气,而且,它们很美。

  周一下了一场大雨,雨持续了整整十五个小时,其间没有变化过一次天气,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我从空气里嗅到了一丝灾难的气味。为了防止木板受潮,我们把所有切割成块的木板收进了图书馆,工人们统一在这里作业。

  傍晚,我冒着大雨去她所在的工厂询问情况,一个用扳手挠后背的男人告诉我,她今天没有跟月亮进行链接。我感到一丝害怕,然后很快,我害怕的事情就发生了。

  第二天早上,在我进行完远程链接之后,警察找到了我。他们递给我一份文件,因为琴在紧急联系人的那一栏填上了我的名字,这份文件才得以送到我的手里。只有这一刻,我和她的名字短暂地并列在了一起。

  这是一份死亡证明。琴在昨天上午掉进了海里,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要去波涛汹涌的海岸,只有一些目击者的话被零星地写在证明书里。他们说那个女人在海岸边观察水面,似乎在丈量某种东西,她的表情充满兴奋。那一天海岸边的预计生还率是95%,人们并没有在意她。可雨越下越大,海浪卷走了她,飞空艇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把她打捞上来,那个时候她已经被海里的生物咬成了碎片。

  没有遗言,也没有遗物,琴被他们简单地处理掉了。我知道,当我死的时候,也会这样简单地被人处理掉,这是我们共同的结局。但是琴在紧急联系人一栏写上了我,可我的联系人一栏上什么也没写,我没有朋友,现在连琴也不在了,而唯一与我生活在一起的还是一条蛇,他的数据不在“月亮”里,我没法填上他的名字,我和这个城市保持着一个空格的距离。

  模式化的葬礼非常简单。工厂里的机械师们围在她的墓碑前面,听一个穿着黑色长衣的人宣读她生前的事迹,然后再把刻有她名字的铁盒放进坟墓。这样,葬礼就算完成了。

  在宣读事迹的时候,我听得非常仔细,连“她右眼的睫毛因此比左眼要少一根”这样的句子都没有遗漏。我想要知道有关她的一切,从她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直到死亡那天所看见的海面,我希望这其中有关于我的。但是很遗憾,悼词中没有出现我的名字。

  雨喧嚣极了,我要非常仔细才能听到人们说话的声音。在我的旁边,穿着笨重防寒服的阿蒙一言不发。雨水落在他的镜片和睫毛上,他依然没有眨眼。我知道他没有在聆听有关琴的事迹,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墓碑,在那上面镶嵌着一枚漂亮的黑色齿轮。琴说过,当她死的时候,墓碑上要装一个齿轮。

  “我死的时候需要一朵花。最好是苹果花。”我盯着墓碑上的黑色齿轮说,“我喜欢苹果花。”

  雨下得越来越大,在人们的伞面上发出类似热油沸腾的响声,我不知道阿蒙回答了什么,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回答。我把琴的死亡证明带回了垃圾站,我们得一起上船。

  图书馆里的船造得声势浩大,我聘请了两百个工人,一百个负责造船,另外一百个负责储藏苹果和整理图书馆里的资料。只花了两个星期,苹果和资料就被全部装箱。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我们心无旁骛地建造大船,它不仅要巨大、坚固和防水,而且还必须美观。琴说过,她喜欢艺术品,她设计的船共有三层,长133.5米,宽22.3米,高13.4米,容积达到了近40000立方米,远远看过去就像一片巨大的玉兰花瓣。当船体竣工的时候,我们要在它的侧面装上一个黑色的齿轮。

  这座城市不常下雨,更不要说接连不断的暴雨,因此在洪水的应对上缺乏必要的经验,即便有绝缘材料的保护,依然问题频生。贫民区的高压电绝缘体年久失修,再加上突如其来的地震导致房屋坍塌,漏电事故频发,同时也造成了小范围的停电。很快,备用电源就自动开启,城市缓慢恢复,但灾难来临的速度远比采取措施的速度要快。

  3173号街区的备用电源刚刚打开,海面涨潮激起的海浪就将观光游轮卷起,砸在了遥远的紫色长桥上,倒塌的桥身碾碎了富人区里最高的那栋大楼,钢铁和玻璃像石膏片那样四处飞溅,切割着城市的脸。停电——启动备用电源——停电,这个过程在我们的城市里循环上演。

  一颗燃烧的小型陨石奔向我们的星球,带着红黑色的亮光撞上了天空中悬浮的“月亮”,然后像一颗子弹那样势如破竹地刺穿了它。

  在它的破裂处露出冰蓝色的像海一样美丽的核心,然后蓝色的电光带着可怕的刺啦声布满“月亮”的脸,当那种密集的光聚集在一起变成一道耀眼的白色的时候,我听见一声震碎天空的爆炸声。大地震颤了一下,城市一瞬间暗下来,“月亮”消失了。

  撞毁“月亮”的陨石坠落在大海里,白色水蒸气叫嚣得像个魔鬼,海平面急剧上升,在短短十分钟里淹没了城市。即便我的垃圾回收站建在山上,被洪水淹没也只是时间问题。搜救艇启动了备用电源,灯光在城市上空来回打转,我不知道它们还有多少电量,但在失去“月亮”的现在,任何电力都不足以支撑城市的运转。

  “我们有船了。”阿蒙把齿轮装上大船,“我找到了很多动物,有猫,像牛奶一样的猫,还有狗,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品种的狗,但我都带来了。还有鸡、羊、麻雀,最底层里装上了狮子和老虎。还有鸽子,我找到了这座城市里最后两只鸽子,恰好是一公一母,如果它们两个看对了眼,我们就能拥有很多鸽子。”

  直到此刻我才彻底相信,阿蒙口中所说的洪水的确是真的,它会淹没人类的城市,摧毁我们的文明,让世界上的一切归零。它用无形的手,在我们的程序里按下了删除和重启键。“月亮”消失了,它所存储的有关我们的庞大数据也全都消失了。我不得不承认,停电之后的世界什么也没有,除了书本,只有那些废纸永远不会消失。

  当我们启动大船的时候,背后的一小截山体发生了滑坡,朝着垃圾站坠落下来。我听到断裂和破碎的声音,我看到那些漂亮的彩色玻璃和蒲公英一样的吊灯化作尘土,我感觉到某种碎片冰冷地划过我的胸口,然后大船冲出图书馆,朝着海面重重地砸了下去。

  海浪淹没了我们,我喝了好几口水,在即将被呛死的时候,船浮了起来,有光照在我的脸上,我不知道那是搜救艇的光还是阳光,但我不需要它们中的任何一个,我有我的船。

  “我以为我们会死。”阿蒙的声音有点发抖,“虽然我能游很远,但我的船上有数不尽的动物和书,还有苹果。”

  我裹着衣服说:“我们得救了,只要一直往前开就能到达你的大陆,我想看看真正的蛇长什么样。”

  “我们还不能走,这艘船很大,还能装得下很多人。”阿蒙从甲板上爬起来,艰难地操纵着船舵和风雨抗衡。

  我认为他疯了,在这样的暴风雨里还想要开着船去搜救,这只是一艘木船,远比不上空中的搜救艇和水里的巡航舰,它除了大之外一无是处。

  “不能再回去了。”我摁住他的手,“刚才只是运气好,如果运气差一点,这艘船也会整个翻过去。到时候你的书、你的苹果和你的动物全都没了,你也一样。如果我们走到了漏电的区域,你会直接被电成十成熟的蛇肉。”

  他操纵船往岸边走,一些被淹没的建筑顶端裸露在海面上,零散的人坐在上面,波澜不惊地看着我们,好像在观赏一场电影。

  “你看到他们的表情了吗?”我把声音抬得足够高,好盖过嘈杂的暴风雨声,“他们没有表情,很多人只是漂浮的时候被建筑物挂住,索性坐在了上面,但如果没有建筑物,他们依然会在海面上漂荡。他们不害怕,你明白吗?”

  “他们害不害怕跟我没有关系。”阿蒙固执地将船靠向一栋房子的尖顶,朝几个人招手,“你们快上来!我带你们离开,去我们的大陆!”

  其中一个穿白西装的男人原本朝他伸出了手,当他听到阿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手又收了回去,继续机械地坐在房顶上。

  “我不能离开这儿。”男人冷静地说,“我可以接受救援,但只能待在我们的城市里,在‘月亮’上面。”

  男人点头表示赞同:“的确,如果一直被水淹没,我也无法再启动,从客观上说我就不再存在了,但这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你在说什么?我们待会儿再说,你先抓住绳子。”阿蒙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飞快地往下面放绳子。

  “你的朋友没有告诉你吗?我们从不害怕死亡,也不害怕高温、寒冷、刀枪和利刃。我们只害怕一件事。”男人看向我,“停电。”

  阿蒙不理会他的话,疯狂地向每一个人招手,嘴里不断地重复着“绳子”。没有人搭理他,没有人表示感谢,也没有人对眼前的洪水感到害怕。在一群人里,一条蛇抓着绳子愤怒地吼叫,他的身后有不计其数的箱子,那里面是美丽的苹果。

  “阿蒙。”我摁住他的肩膀,“走吧,把这些书带走,还有琴的死亡证明和她挂在船上的齿轮。”

  “他们走不了,除了这个城市我们哪儿也去不了。”我用力抓住他的手,强摁在我的胸口上,“阿蒙,人类已经不存在了。”

  阿蒙的右手抵在我的胸膛上,我的衣服和皮肉都被图书馆的玻璃碎片划破,从裂开的皮肉里能看见一个亮蓝色的东西在不断跳动,那是我的动力核心,我的仿真身体的全部机能都依靠它来完成。阿蒙没有动,他盯着我的核心发呆,黄色的眼睛被暴雨冲刷得无比明亮。

  “人类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灭绝了,一场灾难毁灭了他们。”我在风雨里尽可能平静地向他叙述,“他们只留下了科技和一部法典,在法典的最后一页写着‘像我们一样活着’。作为人类的机器,我们必须服从命令,所以每一天我们都像曾经的他们一样活着。他们总是狂欢、喝酒、谈情说爱和钩心斗角,我们也狂欢,也喝酒,也谈情说爱。

  但有很多事情我们都学不会。我们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对着一朵花流眼泪,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替一条狗挡住飞驰的卡车。阿蒙,我们是没有必要登上这艘船的。”

  大雨如注,折断的长桥摇晃了一下,落进深蓝色的海域里,海面掀起高耸的白浪打在我们身上。

  我沉默了一会儿,实事求是地说:“月亮已经消失了,依靠我们自己的能源活不了多久。我的这颗用得很节省,还剩下1464个小时。”

  阿蒙点点头,把眼镜摘下来递给我:“一直往北走,就能到达我的大陆,我会去找你。”

  “不一定有。”我试图阻止他,“你可能什么都找不到。如果这座城市里的机器人愿意帮助你,说不定还有可能成功,但他们不会的,他们没有感情。”

  我看着他慢慢伸长脖子,接着是肩膀和胸膛,然后是大腿和小腿,随后他的四肢迅速地退化,毛发飞速地消失,嘴越发尖细。

  我听见骨骼断裂和血肉重塑的声音,而后是某种东西缓慢地破土而出,像盔甲一样包裹全身。最终,阿蒙变回了他原本的样子——一条在我的数据库里没有记录的黑色长蛇。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在用糯米纸抓阄,如果你喜欢机器的话,应该在你的电脑里用概率学赌一把。而且,你所有的机器都是旧型号的。”

  他竟然学会了“概率学”这个词,我忽然想,按照概率学,一个机器人遇见一条理应灭绝的蛇的概率是多少?他和蛇一起种植苹果的概率又是多少?我无法计算,就像我当初所想的一样,这条蛇总是问一些我的数据库里没有答案的问题。

  黑色长蛇转过身,黑亮的尾巴朝着我用力一甩,海水迅速地涌向船身,将我推离岸边。蛇没有回头,径直钻入大海,我能看到蛇以极快的速度朝城市中心游去。

  船开走了,这艘船上有不计其数的动物和书本,还有成堆的苹果。我像一条守着宝藏的龙那样贪婪又庄严地站在甲板上,风雨打湿了我的衣服和头发,洗刷着我的动力核心,我听见海浪和雷鸣的声音,闻到从箱子缝里散发出来的苹果香气。

  城市越来越远,海面越发辽阔,我忽然感觉到了自由,即便脚下这条叫作牛奶的猫已经由于距离主机过远,逐渐变为半透明的蓝色光影。我知道,再过两个月我的能量就会耗尽,我会变成一堆生锈的废铁。也许我的城市会随着洪水一同消失,也许从此以后不会再有机器,我知道我们终有一死,但在此之前我还想好好活着。

  我走到箱子边上,用钥匙将它们一个个打开,那些漂亮的红色苹果暴露在我眼前,香气使我亢奋,我分泌的多巴胺急剧增多,我开始笑,一边笑一边推倒这些箱子。苹果落进大海里,很快就被海浪卷向城市。我一箱一箱地推倒,笑声压过了风雨声,狂妄得像这个世界的王。我喜欢这些苹果,它们又甜又酸,又脆又香,是我从未品尝过的味道,当我吃到第一个苹果的时候忽然对这个世界感到了好奇,我想知道,我没去过的地方是否还有比它更加美味的东西。我见到了一条蛇,但其他人还没有,他们也需要一条蛇,需要一颗苹果。

  雨依然在下,海面不断上升,漆黑的浓云包裹着金色的雷电,惨白的海浪一阵又一阵拍打在船身上,我和箱子随着海浪的节奏左右摇晃,顽强地驶向遥远的北方。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到达目的地,也不知道阿蒙究竟会不会回来,但我是那么快乐,忍不住哼起《小星星》。你看那些被洪水带走的苹果,它们上下翻滚,红得那么热烈。

  彭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长沙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文学院培训部主任,湖南作家网主编。出版童话《玛丽与空中房子》《画镇》《黑的白的全都可以》,儿童小说《哑江》《云上日光》。获“大白鲸”原创幻想儿童文学奖、曹文轩儿童文学奖、张天翼儿童文学奖、谢璞儿童文学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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